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(1/2)
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天快亮时,才渐渐入睡,暂且按下不表。
如今且说凤姐儿,她见邢夫人叫自己,不知道是什么事,赶忙重新穿戴整齐,坐车前往。邢夫人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,然后悄声对凤姐儿说:“叫你来不为别的,有件挺为难的事。老爷托付我,可我拿不定主意,就先来和你商量商量。老爷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,想让她到房里伺候,叫我去向老太太讨要。我想着这种事倒也平常,可就怕老太太不给,你有没有什么办法?”凤姐儿听了,急忙说道:“依我看,咱可千万别去碰这个钉子。老太太离了鸳鸯,连饭都吃不下,怎么可能舍得呢?况且平日里老太太说起闲话,常念叨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还左一个小老婆、右一个小老婆地往屋里弄,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。自己也不注意保养身体,官也不好好做,整天就知道和小老婆喝酒。太太您听听这话,能高兴老爷这么做吗?这时候躲都来不及,怎么还能拿草棍儿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呢!太太您别恼,我可不敢去。这明摆着行不通,弄不好还招人讨厌。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做事也不稳重,太太您该劝劝才是。这可不像年轻时候,做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如今家里兄弟、侄儿、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胡闹,以后怎么见人呢?”
邢夫人冷笑着说:“大户人家三房四妾的多了去了,怎么偏偏咱们家就不行?我劝了,老爷也未必听。再说了,不过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老爷这么个胡子都白了又做了官的大儿子,要了去做房里人,老太太也未必好驳回。我叫你来,就是商议商议,你倒先数落起不是来了。又没叫你去要,自然是我去说。你倒说我不劝,你还不了解老爷那脾气,劝不好,反倒先跟我恼了。”
凤姐儿心里明白,邢夫人禀性愚钝,只知道顺着贾赦来保全自己,其次就是贪财,把聚敛财货当作乐事。家里一应大小事务,都由贾赦做主。凡是出入银钱的事,只要经她手,就吝啬得厉害,还拿贾赦浪费当借口,说“必须我从中节省,才能弥补亏空”,对儿女奴仆,一个都靠不上,一句话都听不进去。如今又听邢夫人这么说,就知道她又犯了倔脾气,劝也没用,连忙赔着笑说:“太太这话太对了。我才多大,能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在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再宝贝的东西,不给老爷还能给谁?背地里说的话,哪能当真?我真是个呆子。琏二爷有时候犯了错,老爷太太恨得不行,恨不得立刻把他抓来打死;可等见了面,也就算了,照旧拿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对老爷,肯定也是这样。依我看,老太太今天要是高兴,要讨就今天去讨。我先过去,想法子逗老太太开心,等太太您过去了,我找个借口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也带走,太太您就好和老太太说了。要是给了,那自然好;不给也没关系,反正大家都不知道。”
邢夫人听她这么说,又高兴起来,还告诉她:“我的主意是先不和老太太要。要是老太太说不给,这事就黄了。我想着先悄悄跟鸳鸯说。她虽说害羞,我仔细跟她讲清楚,她肯定不会吭声,这事就成了。到时候再跟老太太说,老太太就算不乐意,架不住鸳鸯愿意呀,常言说‘人去不中留’,这样自然就妥了。”凤姐儿笑着说: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,这办法千妥万妥。别说是鸳鸯,随便换了谁,谁不想攀高枝、想出人头地呀?放着半个主子不做,难道还愿意当一辈子丫头,将来随便配个小子就算了?”邢夫人笑着说:“就是这个理儿。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管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。你先过去,千万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”
凤姐儿心里琢磨:“鸳鸯向来是个极有见识、有心胸的丫头,虽说太太这么打算,可难保她就愿意。我先过去了,太太后过去,要是她答应了倒没什么;万一不答应,太太是个多疑的人,只怕会怀疑我走漏了风声,故意让鸳鸯拿腔作势。到时候太太要是又觉得我说的话应验了,羞恼成怒,拿我出气,那可就没意思了。不如我跟太太一起过去,她答应也好,不答应也罢,太太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。”想罢,便笑着说:“刚才来的时候,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,我吩咐人炸了,本来打算赶在太太晚饭时送过来。我刚进大门,看见小子们在抬车,说太太的车车轴裂了缝,拿去修理了。不如这会儿坐我的车一起过去,倒也方便。”邢夫人听了,就让人来换衣服。凤姐儿赶忙服侍了一会儿,两人便坐车前往。凤姐儿又说:“太太去老太太那儿,我要是跟着,老太太要是问我过去做什么,反倒不好解释。不如太太您先去,我换了衣服再过去。”
邢夫人觉得有理,便自己先去了贾母处,和贾母闲聊了一会儿,然后出来,假装要去王夫人房里,从后门出去,路过鸳鸯的卧房。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活,看见邢夫人,连忙站起来。邢夫人笑着说:“做什么呢?我瞧瞧,你绣的花儿越发漂亮了。”一边说,一边接过鸳鸯手里的针线看了看,一个劲儿地夸赞。放下针线,又把鸳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。只见鸳鸯穿着半新不旧的藕合色绫袄,外面套着青缎掐牙背心,发,高高的鼻梁,两边腮上隐隐约约有几点雀斑。
鸳鸯见邢夫人这样打量自己,不禁有些不好意思,心里也觉得奇怪,便笑着问道:“太太,这时候不早不晚的,过来有什么事呀?”邢夫人使了个眼色,跟来的人都退了出去。邢夫人这才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笑着说:“我特意来给你道喜来了。”鸳鸯听了,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,顿时红了脸,低下头不说话。只听邢夫人说:“你知道,你老爷身边一直没个靠得住的人,本想再买一个,又怕那些人牙子介绍的不干净,不知道有没有毛病,买回家没几天,又要惹是生非。所以想在府里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,可又没个合适的。不是模样不好,就是性子不行,有这个优点,就没那个优点。因此我冷眼观察了半年,在这些女孩子里头,就数你最拔尖儿,模样儿、行事做人,又温柔又可靠,样样都好。老爷的意思,是想跟老太太讨了你去,收在屋里。你跟外头新买的可不一样,你一进去,就开脸,封你做姨娘,又体面又尊贵。你又是个要强的人,俗话说‘金子终得金子换’,没想到竟被老爷看中了。这下,你可算是遂了平日里志大心高的心愿,也能堵住那些嫌弃你的人的嘴。跟我回老太太那儿去!”说着就拉着鸳鸯的手,要带她走。鸳鸯红着脸,挣脱开手,不肯走。
邢夫人知道她害羞,便又说:“这有什么好害羞的?你不用说话,跟着我就是了。”鸳鸯只是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邢夫人见她这样,便又说:“难道你不愿意?要是真不愿意,那可真是个傻丫头了。放着主子奶奶不做,倒愿意当丫头!过个三年两年,不过配个小子,还是奴才。你跟着我们,你知道我的性子好,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人。老爷对你也不错。过个一年半载,要是生下一男半女,你就和我平起平坐了。家里的人,你想使唤谁,谁还敢不听?现成的主子不做,错过了这个机会,后悔可就来不及了。”鸳鸯还是低着头,不说话。邢夫人又说:“你平时是个爽快人,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磨磨蹭蹭的?有什么不称心的,尽管跟我说,我保证让你称心如意。”鸳鸯依旧不说话。邢夫人又笑着说:“想必你有老子娘,自己不好意思开口,怕羞。等他们来问你,也是应该的。我去问他们,让他们来问你,有话只管跟他们说。”说完,便往凤姐儿房里走去。
凤姐儿早就换好了衣服,因为房里没人,就把这事告诉了平儿。平儿也摇头笑着说:“依我看,这事未必能成。平常我们背着人聊天,听鸳鸯那意思,未必肯答应。也只能走着瞧了。”凤姐儿说:“太太肯定会来这屋里商议。要是鸳鸯答应了还好,要是不答应,太太白白讨个没趣,当着咱们的面,脸上多不好看。你去吩咐他们炸鹌鹑,再配几样别的菜,准备吃饭。你先到别处逛逛,估摸太太走了再回来。”平儿听了,照凤姐儿的话传给了婆子们,便自在地往园子里去了。
这边鸳鸯见邢夫人走了,料想她肯定去凤姐儿房里商议了,肯定会有人来问自己,倒不如躲开,于是找到琥珀说:“老太太要是问我,就说我病了,没吃早饭,到园子里逛逛就回来。”琥珀答应了。鸳鸯也往园子里去,四处闲逛,没想到正好碰上平儿。平儿见周围没人,便笑着说:“新姨娘来了!”鸳鸯听了,脸一下子红了,说道:“怪不得你们串通一气算计我!等我找你主子闹去!”
平儿听了,后悔自己失言,便拉着鸳鸯到枫树底下,在一块石头上坐下,索性把刚才凤姐儿过去又回来的所有情形、说的话,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。鸳鸯红着脸,冷冷地对平儿说:“咱们是好姐妹,像袭人、琥珀、素云、紫鹃、彩霞、玉钏儿、麝月、翠墨,跟着史姑娘的翠缕,去世的可人和金钏,离开的茜雪,再加上你我,这十来个人,从小儿什么话不说?什么事不做?如今大家都长大了,各忙各的去了,可我心里还是跟以前一样,有话有事,从不瞒你们。这话我先跟你说,你可别告诉二奶奶: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儿死了,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,我也不会去。”
平儿刚要笑着回答,就听见山石背后传来“哈哈”的笑声,一个声音说道:“好个没羞没臊的丫头,也不怕人笑话。”两人听了,不禁吃了一惊,赶忙起身到山石背后查看。一看不是别人,原来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,问道:“什么事情呀?快告诉我。”说着,三个人在石头上坐了下来。平儿又把刚才的事情跟袭人讲了一遍,袭人听了后说:“说实在的,这话按理不该我们说,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,但凡有点模样的,他就不肯放过。”
平儿说:“你既然不愿意,我教你个办法,不费什么事就能解决。”鸳鸯问:“什么办法?你快说来听听。”平儿笑着说:“你就跟老太太说,已经许给琏二爷了,这样大老爷就不好再要你了。”鸳鸯啐了一口说:“什么主意呀!你还提呢,前儿你主子不就是这么乱说的!谁知道今天真应上了。”袭人笑着说:“他们两个都不愿意,那我就去跟老太太说,让老太太说,你已经许给宝玉了,这样大老爷也就死了心。”鸳鸯又生气,又害臊,又着急,骂道:“你们两个坏丫头,不得好死!人家正有难处,把你们当知心人,跟你们说,想让你们帮我出出主意,你们倒好,轮番来取笑我。你们以为自己都有了好归宿,将来都能做姨娘。依我看,天下的事可未必都能遂心如意。你们先收敛点,别高兴过头了!”
两人见她真急了,赶忙陪着笑脸央求道:“好姐姐,别多心,咱们从小就和亲姐妹一样,不过是在没人的地方偶尔开个玩笑。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,告诉我们,我们也好放心。”鸳鸯说:“我能有什么打算!我就是不去,就这么简单。”平儿摇了摇头说:“你不去,事情可未必能就此罢休。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。虽说你现在是老太太房里的人,他一时不敢把你怎么样,可你难道能跟着老太太一辈子?早晚是要出去的。到那时落在他手里,可就不好了。”鸳鸯冷笑着说:“只要老太太还在一天,我就一天不离开这里。要是老太太百年之后,他总得守三年孝吧,哪有娘刚死就忙着纳小老婆的道理!等过了三年,谁知道是什么情况,到时候再说。就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,我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;要不然,大不了一死。一辈子不嫁男人,又能怎样?落得个清净!”平儿和袭人笑着说:“这丫头真是豁出去了,什么话都敢说。”鸳鸯说:“事情都到这份上了,害臊又能怎样!你们不信,走着瞧就是了。太太刚才说了,要去找我老子娘。我看她能到南京找去!”平儿说:“你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,没上来,可终究还是能找到的。现在你哥哥嫂子还在这里。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,不像我们两个,是后来才到这里的。”鸳鸯说:“家生女儿又怎样?还能‘牛不吃水强按头’?我不愿意,难道还能杀了我爹娘不成?”
正说着,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了过来。袭人道:“当时找不到你爹娘,肯定是跟你嫂子说了。”鸳鸯说:“这个女人,就爱到处钻营,听了这话,她还不得赶紧去奉承!”说话间,她嫂子已经走到跟前。她嫂子笑着说:“到处都找不到你,姑娘原来跑到这里来了!你跟我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平儿和袭人都连忙让座。她嫂子说:“姑娘们请坐,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。”袭人和平儿都装作不知情,笑着说:“什么话这么急?我们正猜谜赢手批子玩呢,等猜完这个再去。”鸳鸯说:“什么话?你就在这儿说吧。”她嫂子笑着说:“你跟我来,到那边我细细告诉你,保准是好事。”鸳鸯说:“是不是大太太跟你说的那件事?”她嫂子笑着说:“姑娘既然知道,就别为难我了!快来,我跟你详细说,这可是天大的喜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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