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叔侄知己(2/2)
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,他咬住袖口,眼泪终于滚下来。
板子破空声惊得檐下喜鹊扑棱翅膀。
小俞曜扑在酸枝木春凳,檀香混着木板的破风声灌进耳膜,他数到第七下时,听见父亲在背后沉声道:\"诸葛武侯诫子书云,淫慢则不能励精。\"
\"孩儿知错了......\"泪珠砸在青砖地的裂缝里。
第五六下又落下来,打断了求饶,臀上火辣辣的疼混着委屈,让他想起今早母亲房里的杏仁酥——本该是下学后去讨的,此刻怕是凉透了。
\"老爷,大小姐让送莲子羹来,二爷说有要事相商。\"窗外传来丫鬟银杏的声音,木板声戛然而止。
俞曜慌忙抹了把脸,看见父亲正把坏了的竹螳螂往砚台里按,石绿颜料在墨汁里晕成诡异的青黑色。
\"穿好衣服。\"俞斯着声音软了些,知道是大女儿和二弟来求情,指尖敲了敲案头的书,\"明日把‘器用’篇抄十遍,若再让我看见这些...\"他瞥了眼泡在墨汁里的竹螳螂,\"绝不轻饶!\"
父亲走后,小俞曜自顾跪在书房里思过。
小叔俞斯末端着鸡汤和杏仁酥进来时,俞曜正趴在书房内室的床上对着屏风抹眼泪。
回头见是小叔,红着眼睛狠狠看了一眼,不似往日缠着俞斯末要玩。
“呦!生气了?气小叔算计你挨了揍?还是气自己贪玩忘记温书答不出题?”俞斯末屈指弹了弹小俞曜发颤的耳垂。
小俞曜固执抹干净眼泪,不搭理俞斯末。
俞斯末掀开织锦缎棉被,看看小侄儿的伤,不看还好,觉得侄儿该有点教训,看了臀上青紫红肿,一时间也有心疼,暗暗埋怨兄长手重。
忍不住说:“你答不上来,好歹蒙一个啊,干杵着难怪你爹生气打你!再不济你直接说螳螂是你小叔我的,你代为保管!”
\"知道你爹为啥生气?\"他掰下块杏仁酥蘸着鸡汤,在砚台边画圈,\"当年曾祖在广东设官银号,用的就是桑弘羊的平准法。你瞧这算珠...\"算珠在他指间蹦跳如活物,\"东边米价涨了,就从西边调粮;布庄囤货居奇,官织局就开仓放绸。
好比你斗蛐蛐时,得留着备用的竹筒子,免得被人掀了老巢。\"
小俞曜还是不说话,良久,闷声问:“以何物平抑物价?”
俞斯末正摇着扇子给小侄儿轻轻扇风,听到这个问题嘴角带着笑靥,说:“上个月城西米价几何?\"半大少年用银箸挑起块杏仁酥小心喂给侄儿麟官。
\"若我是米商,现下该囤粮还是抛售?\"俞斯末突然从荷包里掏出铜钱垒成宝塔,最顶端那枚光绪通宝正压住《盐铁论》的\"平准\"二字。
俞斯末摸出枚英国便士,又捡了片槐叶,让两者在砚台边缘保持平衡:\"看见没?洋人用金本位,咱们老祖宗用五谷布帛做本位。
就像你娘房里的绣绷——\"他指了指墙上未完成的《蚕织图》,“春荒时赊给绣娘的桑苗,秋收后用绸缎抵账,既不让绣娘饿肚子,也不让布商囤货抬价,这就是‘平万物而便百姓’。”
小俞曜自顾咽下糕点,攥着被角的手松了松,小叔说话时总带着股子洋学堂的新鲜劲儿,偏又夹着《史记?平准书》的文气,像把中西合璧的铜钥匙,专开他心里那些锈住的锁。
俞斯末蘸着莲子羹在炕桌上画曲线:“去年苏北水患,米价如风筝断线。官府开仓时,\"指尖在浪涛纹样的桌布上点出涟漪,\"米商手里的陈粮突然变成会咬手的山芋。”
俞曜不自觉直起身,臀上伤痛依旧隐隐跳动。他看见小叔又摸出个小玩具,表面是用微雕技艺刻着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粮船,这是二叔雕的。
“这叫价格弹性。”俞斯末旋开发条,表盘里芝麻大小的纤夫突然动起来,\"就像漕帮运粮的脚力钱——河道结冰时涨三成,等开春冰化...\"他吹散酥皮碎屑,\"啪\"地合上表盖。
更漏声里,俞斯末突然扯过算盘,檀木珠子噼啪作响:\"若你是平准官,现有十万石粮。春荒时放三成,青黄不接时放五成...\"他抓过侄儿的手拨动算珠,\"余下两成等奸商哄抬时——\"
\"砸得他们哭爹喊娘!\"俞曜脱口而出,指尖被算珠硌出红印。话出口才觉僭越,慌忙捂嘴却见小叔笑得前仰后合,说: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夜风掀起《国富论》译本,露出扉页俞斯末的批注:以管子之术驭斯密之道。
\"瞧这个。\"少年从怀里掏出个锡盒,掀开竟是微缩的汉口码头。
松木雕的苦力正搬运茶叶箱,箱盖上贴着道光的关税票,“洋人用鸦片换走真金白银,咱们的丝茶却要缴值百抽二十的厘金。”
小俞曜忽然抢过算盘,将铜钱分成两堆:“若是减免丝茶税,商人获利多便肯多运...”他越说越快,“货多价就平,百姓能用低价买洋布!”
\"呆子开窍了!\"俞斯末用银剪子绞断烛花,爆开的灯花恰落在《马关条约》译本上。
他忽然压低声音:\"下月盐商聚会,你和凤官儿想不想扮作我的书童?真刀真枪看他们怎么操纵市价。\"
小俞曜不答话,眨巴黑色大眼睛看着小叔,似是判断真实性,以及有没有风险。
俞斯末笑意难掩说:“本来你近期偷懒不读书,不想带你玩的,是你姐姐刚刚要挟我,非带你不可!”
麟官儿这才有了点笑模样。
五更梆子响时,俞烨送来点心,也正在收拾荷包里装铜钱模型。
俞烨的手指悄悄蹭向小叔带来的账册,却被小叔突然合上。
俞斯末变戏法似的从账册里抽出张洋画片,上面印着伦敦交易所的铜牛:\"现在世道变了,洋人的期货单、股票纸也得懂。就像你那只竹螳螂...\"他晃了晃残肢上的石绿,\"翅膀断了可以用竹篾接,老法子接上新技术,才不会被人捏住命脉。\"
俞斯末倚着门框抛接竹螳螂残骸,石青色翅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是对俞烨、也像是对俞曜说:\"记住,治国如烹小鲜——火候到了,臭鱼烂虾自己会浮上来。\"
庭院里传来长姐俞烨晨读《农政全书》的清音,混着厨房熬阿胶的甜香。
俞斯末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个用油纸裹着的物件,正是被父亲泡坏的竹螳螂。只见每片残肢都用极细的铜丝接好了
俞曜摸着竹螳螂翅膀上的金粉,忽然觉得臀上的疼轻了许多。
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被小叔添了水,石绿与松烟竟晕出个类似天平的图案,两端分别停着竹螳螂与算珠——原来老祖宗的机巧与洋人的算术,真能在墨汁里碰出个平平整整的世道。
洋人的蒸汽火车仍在不知疲倦地绕圈,车尾拖着的宣纸盐引上,不知何时多了小俞曜朱砂小楷:\"七月十四,俞氏洋行仓廪。\"